话说那人被花振芳再四相问,方慢慢说:“你难道不认识字,不看见门都封锁了?请速走的为妙!”花振芳大叫道:“我又未杀人放火,又不是大案强盗,有何连累,催我速走?若不说明,我就在此间一日!”那人蹙额道:“我与你素日无仇,今日无冤,此地恁些人家,偏来问我?无奈何,将今夜王伦被盗,说是任正千偷劫,指名报县。天明孙老爷亲来,率领百十余人至其家,人赃俱获,将我们邻右俱带到衙门审了一堂,开释回来,虽未受刑,磕了两个头,你今又来把苦我吃。”花振芳闻听此言,虎目圆睁,大骂道:“王伦匹夫,诬良为盗,该当何罪!”那柜上人吓得脸似金纸,唇如白粉,满身乱抖,深深一躬,说道:“求求太岁爷饶命!”花振芳又问道:“任大爷可曾受过了刑法么?”那人道:“听得在家一拿时,已打得寸骨皆伤,不能行走。及官府审时,是我等亲眼看见的,又是四十个掌嘴、三夹棍、二十杠子,直至昏死几次。”花振芳道:“任大爷可曾招认么?”那人道:“此番重刑,毫无惧色,到底骂不绝口,半句口供也无,把个孙知县弄得没法,将他收禁,明日再审。”花振芳大笑道:“这才是个好汉,不愧我辈朋友也!”将手一拱,道声:“多承惊动大驾。”迈步的去了。那柜上人道:“阿弥陀佛,凶神离门!”忙拿了两张纸,烧在店门外。
却说花振芳问得明明白白,回至店中,开了自己房门,坐下想道:“我来救他,不料反累他。昨日他们不劫王伦,任正千也无今日之祸。众人已去,落我只身,无一帮手,叫我如何救他?”意欲回转山东,再取帮手,往返又得几日工夫,恐任正千再审二堂,难保性命。踌躇一会,说:“事已至此,也讲不得了,拼着我这条老性命,等到今夜三更天气,翻进狱中,驼他出来便了。”算计已定,拿了五钱银子,叫店小二沽一瓶好酒,制几味肴馔,送进房来,自斟自饮。吃了一会,将剩下的肴酒收放一边,卧在床上,养养精神。瞌睡片时,不觉晚饭时候。店家送进饭来,花振芳起来吃了些饭,闲散闲散,已至上灯时候。店家人又送盏灯进来,花老又叫取桶水来,将手脸净洗净洗,把日间余下酒肴重复拿来,又在那里自斟自饮。只听店中也有猜拳行令的,也有弹唱歌舞的,各房灯火明亮,吵吵闹闹,待交二鼓,渐渐静雅,灯火也熄了一大半。花老还不肯动身,又饮了半更天的光景,听听店中毫无声息,开放房门,探头一望,灯火尽熄。花老回来打开包裹,仍照昨日妆束,应用之物依旧揣在怀中。自料救了任正千出来,必不能又回店中,将换下衣服紧紧的捆了一个小卷,系在背后,出了房门,回手带过,双足一蹬,上了自己的住房,翻出歇店,入了小店之路,奔出城而来。
过了吊桥,挨城墙跟边行走。走至无人之处,腰间解下扒墙索,依法而上,仍从房上行至定兴县禁牢,坐在号房喘吁,睁眼四下观看。见号房甚多,不知任正千在那一号里,又不敢叫喊。正在那里观望,忽听更锣响亮,花老恐被看见,遂卧在房上,细看乃是两个更夫:一个提锣,一个执棍。花老道:“有了。须先治此二人,得了更锣,好往各号听访任正千羁身之所。”踌躇已定,听得二人又走回来,花老方看他歇在狱神堂庙檐底下,在那里唧唧哝哝的闲谈。他悄悄走到上风头,将莲花筒取出,鸡鸣断魂香烧上,又取一粒解药放在自己口中,然后用火点着香,顺风吹去,听两个喷嚏就无声了。花老轻轻一纵,下得房来,取出顺刀,一刀一个,结果性命。非花老嗜杀,若不伤他,恐二人醒来,找寻更锣,惊动旁人,无奈何才杀了两更夫。
稍停一停,持锣巡更,各处细听。行至老号门首,忽听声唤:“嗳呀,疼杀我也!”其声正是任正千之声。花老道:“好了,在这里了。”用手在门上一摸,乃是一把大鼻锁。听了听堂上更鼓已交四更一点,花老将锣敲了四下,趁锣音未绝,用力将锁一扭,其锁两段,又将锣击了四下,借其声将门推开,进得门来。怀中取出闷子火一照,幸喜就在门里边地板上睡着。两边尽是暖间,其余的罪囚尽在暖间之里,独任正千一人睡居于此,项下一条铁绳,把头系在梁上,手下带付手钮,脚无脚镣,见任正千哼声不绝,二目紧闭。花老一见如此情形,不觉虎目中吊下泪来,自骂道声:“总是我这个匹夫、老杀才,害得他如此。”又想道:“既系大盗,怎不入内上串?”翻复一思:“是了。虽然审过,实无口供,恐一上串难保性命。无口供而刑死人命,问官则犯考参,谅他寸骨寸伤,不能脱逃,故不上大刑具,拘禁于此,以待二堂审问,真假甚便也。”遂走近任正千,耳边叫道:“任大爷!任大爷!”任正千听得呼唤,问道:“那个?”花老道:“是我,花振芳来了!”任正千道:“既是花老师前来,何以救得我?”花者道:“我来了多时,只因不知你在那一号中,寻访你到此时。你要忍耐疼痛,我好救你。”花老遂拔出顺刀,那刀乃纯钢打就,削铁如泥,在绳上轻轻几刀,切为两段,将任正千扶起,连手钮套在自己项下。花老驼起,出了老号之门,奔外行来。凡登高纵跳,原是只身独自。花老虽然英雄,背上驼着一个丈二身躯大的汉子,又兼禁牢墙甚高大,如何能上得去?花老正在急躁,抬头一看,那边墙根倚靠了一扇破门,走向前来,用手拿过,倚在那狱神堂墙边,用尽平生之力,将脚在门上一点,方纵在狱神堂的屋上,履险直奔西门而来。
到了城墙以上,花老遍身是汗,遍体生津,把任正千放下。任正千咬牙忍齿,也不敢作声。花老在一旁喘息喘息。此时听得堂上已交四鼓三点,将交五鼓。花老向任正千耳边低低说道:“任大爷在此少歇,待老拙至王伦家,将奸夫淫妇结果性命,代你报仇泄恨何如?”任正千道:“好是甚好,只是晚生在此,倘禁役知觉追赶前来,晚生又不能动移,岂不又被捉住?”花老道:“我已筹算明白,你我出禁之时正在四鼓,到得五鼓不闻锣鸣,内中禁卒并守宿人等方才起身催更。及见更夫被杀,又不知是那号走了犯人,再用灯火各号查点追查,至老号方知是你走脱,再赴宅门通禀官府,吹号齐人,四下奔找,大约做完套数,将近要到发白时候。任大爷在此放心,我去就来。”说罢,仍到房上去了。
王伦家离西门不远,花老且是熟的,不多一时,进了王伦家内。前后走了共一十一进的房子,但不知王伦同贺氏宿于何处,自悔道:“我恁大年纪,做事鲁莽,倒不在行,不该在任爷面前许他杀奸,此刻知他在那块落地?今若空手回去,反被任正千笑话。”遂下得房子,在天井挨房细听。听至中院厢房以内有二人言语,正是一男一女声音。男的道:“我还要顽顽。”女的道:“你先已闹过半夜,一觉尚未睡醒,又来闹人。”男的说:“我同你不知担了多少惊。受了多少怕,方才得弄到一块,若不尽兴,岂肯饶你。”女的道:“你莫说大话吓我,我也不怕你。”花老听得说道:“此必王伦、贺氏无疑矣。”怀中取出莲花筒,将香点着,从窗眼透进烟去,只听得一个喷嚏,男的就不动了。女的说:“你可醒呵,本事那里去了?”又听得一个喷嚏,女的也无言语。花老思想道:“若从门内而入,恐惊别房之人。”拔出顺刀,将窗隔花削去几个眼,伸手把腰闩拔出,窗隔推开。上得窗台,用手将镜架儿提在一边,走近床边,取火一照,看见男女上下附合一处。用顺刀一切,二头齐下,血水控了控,男女头发结了一处,提在手中,迈步出房,仍纵房上回来。至任正千面前道声:“恭喜,恭喜任大爷,代你伸过冤了!”把刀放下,把两个人头往地下一丢。任正千道:“多谢老师费心。再借火闷一照,看看这奸夫淫妇。”花老怀中取出了火闷一照,任正千道声:“错了!这不是奸夫淫妇之首。”花老听说不是,又用火闷一照,自家细细一看王、贺二人,并不是的。王、贺二人花老俱皆认得,真杀了个错。
花老遂将他二人在房淫乐之声又告诉一遍:“我竟未细看,连忙割了头来。此时已交五鼓,我若回去再去杀他二人,恐天明有碍。我们暂且回去,饶他一死。但这两个人头丢在此处,天明就要连累下边附近之人,人家含冤受屈,必要咒骂。丢于何处,方无过累于人?”抬头四处一看,看见西门城楼甚高,且是官地。“我将此人头挂在兽头铁须上,则无害于别人了。”即忙提头走到城楼边,将脚一纵,一手扳住兽头,一手向那铁须上拴挂。
且说城门下边一个人家,贩卖青菜为生,听得天交五鼓,不久就开城门,连忙起来,弄点东西吃了,好出城赴菜园贩菜,来城里赴早市。在天井中小便,仰头看看天阴天晴,一见城楼兽头上吊着个人,尚在那里动弹,大叫一声说:“不好了,城门楼上有人上吊了!”左邻右舍也有睡着的,也有醒着的,闻此一声,各各起身,开门瞧看。花老听得有人喊叫,连忙将头挂下,跳下来走到任正千面前,道声:“不好了,人已惊着,我们快走要紧!”听得那城门上一片喊声,嚷道:“好奇怪,方才一个长大人吊在那里,如今怎了,只落两个人头葫芦在那里飘荡,我们上去看看。”众人齐声道:“使得,使得!”皆迈步上城而来。及至城墙以上,离楼不甚高远,看亲切,大叫道:“不好了,竟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。”门兵、乡保俱在其中,天已发白,忙跑上县前禀报。及至衙门,只听得吹叭咧鸣,房头齐点人犯,不知为何,问其所以,说禁牢内今夜四更,杀死两个更夫,并劫去大盗任正千,已分付不开四门,齐人捉拿劫狱人犯。门兵、乡保又将西门现挂两个人头禀上。孙老爷又闻此言道:“这又不知所杀何人?速速捉拿,迟恐逃走。”于是满城哄动,无处不搜,无处不找。正是:
杀人英雄早走去,捕捉人役瞎找寻。
毕竟不知城门开不开,花振芳同任正千从何处逃走,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