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王伦同贺世赖又看巴虎顽了一回鞭,王伦道:“才观此两套,比那卖赛并软索更觉壮观些。凭他多少银子,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,老贺,你说是也不是?”贺世赖只是带笑而应。正看在热闹之间,忽把戏场子散了,见他老儿同那一众男女,俱上那边亭子内去坐下。王伦叫道:“王能那哩?王能那哩?”连叫几声,无人答应。贺世赖知他是要问此情由,谅来隐瞒不住,乃问道:“大爷叫王能何干?”王伦说道:“那顽把戏的只会这两套不成?我叫他尽数全顽,怎么就散了场子?你看那些顽把戏的男女,又都上对过亭子内去了,坐着相谈,使我心中大不明白。我叫王能来问,还是未分付他尽数全顽,还是只会这两套武艺?如果只会这两套就罢了。倘然还有别般,不肯全顽,又屈奉他人,我如今是不但不把银子与他,还要送官究治。”贺世赖只是忍不住,笑道:“大爷不把银子与他,他原不敢来要大爷的银子。”王伦道:“难道他竟不敢向我要这银子么?”贺世赖道:“非是不敢要也。大爷,你道方才刺枪舞鞭是谁家顽的?”王伦道:“是我叫王能他们四个人,叫他们来顽的。”贺世赖道:“此刻好叫大爷得知。”遂将王能叫他们之事,一一说明白。“是门下之意,叫他瞒过大爷,让他顽,我们也看得见。我们且乐省几两银子,何必与他们争夺,惹得生闲气。”从头至尾说出情由,诉了一遍。把个王伦气得目瞪痴呆,半日说不出话来,说:“大胆匹夫,气煞我也!况你不是别个,乃游击之子,就如此大胆欺我;即今现任提督军门,在我面前也不好放肆。”吩咐抬盒子的,挑担子的,并马夫、轿夫以及跟随的家人一齐过去,将那对过亭子内不论男女与我痛打一顿,方出胸中之气。贺世赖连忙拦住道:“大爷,你请息息雷霆大怒,听门下讲来。你大爷不知那任正千、骆宏勋二人利害。莫说今日跟随来的这几个人,就是连家中那些教习尽数叫来,也未必是他家人余千的对手。”王伦道:“这般讲起来,难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压罢了?”贺世赖道:“大爷,你今听见说道,江山尚有相逢日,为人岂无对头时。日月甚长着哩!气力不能胜他,则以智谋可也,岂有白受他一番欺压的道理。”王伦道:“此乃后事。为今之计,当何如也?”贺世赖道:“为今之计,据门下想来,只有两个字甚好。”王伦道:“请问两个甚么字?”贺世赖道:“无有别法,只‘走’字上加一个‘偷’字。”王伦冷笑道:“彼丈夫也,我丈夫也,吾何畏彼哉?老贺何欺我太甚!今彼欺我,我不与他较量,已见我宽宏大度,明明回去,难道他能把我吃了?加个‘偷’字,何怯之极!”贺世赖道:“大爷有所不知,今日之偷走,非是惧彼也,实愧于外亭观望之人耳。大爷唤来之人,反被余千生生夺去,大爷竟置之不问,忙忙躲避走了,知者是大爷宽宏大量,不知者道现任吏部尚书公子,反怕死后那游击将军的儿子。门下叫大爷偷走者,正是关全了大爷体面,已定实全老爷的声势,门下何敢藐视大爷?”贺世赖一席话,说得王大爷心中痛快,遂分付家人:“我此刻同贺相公先行一步,你们牵马抬轿,慢慢随后来罢。”王伦同了贺世赖,自亭子后边一条小路悄悄而去。家人收拾盒担轿马,陆续而走,自不必说了。
再言那对过亭子内花振芳众人,谈了一回枪刀剑戟,论了一回鞭锤抓锏,无一不精其妙,任大爷与骆大爷心悦诚服。饮至将晚,那花振芳一众之人告辞回下处,骆大爷等亦坐轿马入城而去。骆宏勋因心有事,到底不肯大饮酒。任正千被花振芳谈论枪棒入妙,遂开怀畅饮了几杯,不觉大醉,及至家中,天已更余,把桃花坞骆宏勋大叫之事已尽忘了。骆大爷也就隐而不言了。二人别过,各自归房安歇不提。
次日清晨,各自起来,梳洗已毕,同在客厅。任正千向骆宏勋说道:“昨日所会的那花老儿,真个般般入妙,件件皆精,诚名不愧实也。”骆宏勋道:“正是呢!不但花老难比,连巴氏弟兄亦当世之英雄。”正谈论间,门上人进来禀道:“启上大爷,门外来了五个男子,两个女子,还有十数个扛包袱的,口称是山东人氏,姓花,特来拜谒。”任、骆二位相公闻言,连忙整衣出迎。任正千又分付家人,快请大娘出来迎接女客。于是贺氏大娘出来,将花奶奶并碧莲姑娘迎进后堂不提。
且说任正千将花老儿并巴氏弟兄请至客堂,行礼已毕,分宾主而坐。花老儿道:“昨日桃花坞相见,今特造府,一则进谒,二则拜谢。”任正千道:“方才与世兄谈及贤妹舅之英雄,正欲同往贵寓奉拜,不意大驾已光临寒舍,何以克当?”花老那扛包袱的又将包裹送上厅来,大小共有数余包。花老向任大爷、骆大爷二人说道:“此物乃敝处之土产:几包小枣,几包回饼,几包茧罗,权为贽见之礼,望乞笑纳。”任正千、骆宏勋欠身道:“光降寒门,已蓬荜生辉,怎敢受此大礼?”花老道:“此皆自家土产,何为礼云?若不收留,是见外了,在下即便告别。”任正千道:“既如此说,叫人搬运后边。”又向花老等谢过,遂分付家人们摆酒。不一时,客厅之上摆设两席:东席上,花振芳、巴龙、巴豹,任正千奉陪;西席上,巴虎、巴彪,骆宏勋奉陪。花奶奶、碧莲姑娘,后边自有骆太太、贺大娘款待。
且表前厅酒过数巡,肴上几味,花老儿邀任正千至天井中,说道:“在下有一言奉告,不好同骆公子言之,故邀任大爷出来奉告,不识任大爷可肯代在下玉成否?”任正千道:“请道其详。”花振芳道:“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,只有小女一人,自幼颇读诗书,稍通枪棒。小女已知一二,立志不嫁庸俗,愿侍巾栉于英雄,年交一十六岁,尚未许人。今日老夫妇带他周游各州府县,以把戏为名,实择婿也。所游地方甚多,总未合式一人。昨日在桃花坞,幸蒙不弃,得瞻大驾同令世弟骆公子。在下看骆大爷声年气相,非常人可比。在下稍有家私,情愿陪嫁小女金银二十万,意欲烦任大爷代我小女作媒,不知任大爷俯就否?”任大爷道:“常言君子有成人之美。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。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过之言,闻得是贵州总兵家小姐姓桂名凤萧了。”花振芳闻得聘过,沉吟一会,复又说道:“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,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。骆大爷已经聘过,小女愿为侧室,望乞帮衬一二。”任正千道:“这个或者领教。且请入席,待我同骆世弟言之。”二人遂又入坐。便不多时,任大爷将骆大爷邀出外面,将花老之言说了一过。骆宏勋道:“岂有此理!我已聘过,那有再聘之理;若侧室之说,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,而先完侧室之理。况孝服在身,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。烦世兄善为我辞焉。”二人遂又入坐饮酒。任正千又将花老请出,将骆宏勋之言又诉了一遍。花振芳见亲事不妥,遂无心饮酒,又入坐饮了两杯,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。任正干、骆宏勋谆谆款留,花老那里肯坐。花奶奶知前面散席,也同碧莲辞过骆太太、贺氏大娘走出来。男女均至大门会齐,奶奶便问事体如何,花老道:“事不谐矣。”任、骆送出大门,一恭而别。
花老同众人仍然原路出西门回寓处而来。到得店门,只听天井中嚷嚷道:“我们是日出时就来,直等到日中,还不见回来。回去了又要受主人责骂了。总是店主人这狗才坏我们的事。我们先来就该说不得回来,有别事一时不能便回,我们就不等到这早晚了。我们先把店主人打他一顿,方消我们之气。”门中有个解劝道:“你们众位不必着急。常言道:‘不怕晚了恨,只怕事不成。’天还早哩,就是上灯时也将他等了去。”正嚷之间,店主人抬头一看,见花老走进门来,道声:“阿弥陀佛,救命王菩萨回来了!”只因这一声,直教:
三九公子痴心丧心,二八佳人耀武扬威。
毕竟不知店内因何吵闹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