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鲍金花悄悄的来到前边,到骆宏勋宿房以外,见房内灯火尚明而房门已闭,怎得能看见骆宏勋之面?欲待推门,男女之别,夤夜恐碍于礼;欲待转回,又恐他明日赴杭,则不能相见。因多吃了几杯酒,面皮老些,胆气大些,上前用手推门,竟是闩着的。
且说骆宏勋自鲍老去后,在房中坐下,想起:“今日之事好险,若非赠金一举,今日落在他家,怎能保全性命?以后出门,勿论水陆,务要认人要紧。”又想道:“这鲍老儿世上人情无一不通,及至谈论,且长人学问。”想了一会,起身将门闩上,坐在床边卸脱鞋袜。正脱下一只袜子,只听房门响亮,似有人推门,忙问道:“何人推门?”鲍金花答道:“是我。”骆宏勋闻得是妇女声音,心中惊疑道:“闻得鲍老家只有父女二人,其余者皆婢奴也,今夤夜到此,却是何人?”又问道:“我已将睡,来此何事?”鲍金花道:“奴乃鲍金花也。闻得骆大爷英勇盖世,武艺精奇,奴家特来领教。”宏勋闻得是鲍姑娘,不敢怠慢,连忙将脱下那只袜子又穿上,起身将衣服整理整理,用手将门开放。鲍金花走进门来,将骆宏勋上下一看,见他真个好个人品。怎见得好模样?有诗为证。诗曰:
虎背熊腰丈二躯,尧眉舜目貌精奇。
今朝翩翩佳公子,他年楼阁定名题。
骆宏勋举目一观,见鲍金花生得不长不短,中等身材,其实生得相称。怎见得?亦有几句诗赞为证。诗曰:
淡扫梨花面,轻盈杨柳腰。
满脸堆着笑,一团浑是娇。
鲍金花进得门来,向骆宏勋说道:“拙夫蒙赠重贿,我夫妻铭心不忘。今特屈驾室舍,以报些须,大爷请台坐,受奴家一拜。”宏勋道:“向与濮兄初会,不知鲍府乘龙,多有怠慢,毫末助之,怎敢言惠。今蒙老爷盛馔,于心实在不安,‘叩拜’二字,何以克当?”宏勋正在让逊,鲍金花早已拜下,宏勋顶礼相还。拜过之后,两边分坐。鲍金花道:“今大驾到舍,奴特前来,一则叩谢前情;二则欲求一教,不知大爷吝教否?”宏勋道:“尊府乃英雄领袖,姑娘武艺精通,怎敢班门弄斧?”鲍金花道:“久闻大名,何必过谦。”鲍金花举看见书房门后倚着两条齐眉短棍,站起身来,用手拿过,递与骆宏勋一条,自持一条,谆谆求教。骆宏勋不好过辞。此时正是十月中旬,月明如昼。二人同至天井中比武,你来我去,你打我架,他二人此一番,正是:
英女却逢奇男子,才郎月下战佳人。
正是男强女胜,你夸我爱。比较多时,骆宏勋暗道:“怪不伊父称他颇通武艺,我若稍怠,必被这个丫头取笑。谅他必是瞒父而来,今日此戏何时为止?不免用棍轻轻点他一下,他自抱愧,自然回去了。”踌躇已定,又比了片时,骆宏勋观个空,用棍头照金花左手腕上一点。一则宏勋也多吃了几杯,心中原欲轻轻点他一下,不料收留不住,点的重了些;二则鲍金花亦在醉中,又兼比跳一阵,酒越发涌上来了,二目昏花,不能躲闪,值骆宏勋来,不闪不躲,反往上迎来。只听娇声嫩语道声:“娘哟!”手中之棍不能支持,吊落在地,满面通红,往后去了。骆宏勋连忙说道:“得罪,得罪!”见鲍金花往后去了,自悔道:“他女子家是好占便宜的,今不该点他一下,倘明日伊父知之,岂不道我卤莽?”遂将鲍金花丢下之棍拾起,拿进房来,倚于门后,反手将门闭上,坐在床边自悔。
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己房中,将手腕揉擦,手自疼痛少止;灯下看了一看,尽变了一片青紫红肿,心中发怒道:“这个畜生好不识抬举,今不过与你比试顽耍,怎敢将姑娘打此一棍?明日他人闻知,岂不损了我之声名?”恨道:“不免乘此无人知觉,奔前边将这个畜生结果了性命,省得他传言。”遂拿了两口利刀,复奔前边而来。看官:这鲍金花自幼母亲去世,跟随父亲过活,七、八岁上就投师读书,至十三、四岁时,诗词歌赋无所不通,因人大了,不便用师,就在家中习学女工针指。他父亲鲍老,乃系江湖中有名水寇,天下来投奔他者多。凡来之人,不是打死人的凶手,即是大案逃脱的强盗。进门之时,鲍自安就问他会个甚么武艺,或云枪云剑,都要当面舞弄一番。鲍金花在傍,父亲见有出奇者即传他。那人知道他是老爷的爱女,谁不奉承?个个倾心吐胆相授。因此鲍金花十八般武艺,件件精通。今日若非酒醉,骆宏勋怎能取他之胜?故他心中不肯服输,特地前来。此一回来,非比前番是含羞偷行,此刻是带怒明走。骆宏勋尚在床边坐着,只听得脚步声音,又似妇女行走之态,非男子之脚步,心内猜疑道:“难道又是这个丫头不服输,又比较高低不成?”正在猜疑,只听房门一声响亮,门闩两段。鲍金花手持两口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,骂声:“匹夫,怎敢伤吾!”举刀分顶砍来。幸而骆宏勋日间所佩之剑,临晚解放床头,一见来势凶恶,随手掣剑遮架。骆宏勋跳到天井,一来一往,斗了多时。骆宏勋道:“怎么我这等命苦至此,出门就有这些阻碍?他今倘若伤我之命,则死非其所;我若伤他,明日怎见伊父?”只见鲍金花一刀紧是一刀,骆宏勋只架不还,自更余斗至三更天气。骆宏勋又想道:“倘若厢房余千惊起,必来助我,那个冤家一怒则要杀人,那有容纳之量?不免我往前院退之,或者女流不肯前去,也未可知。”且战且退,退出两重天井,到了日间饭店内厅。鲍金花那里肯舍,仍随来相斗。骆宏勋看见客厅西首有一风火墙头不高,不免登房躲避,谅他必不能高上,遂退至墙头,跳上屋上。鲍金花道:“匹夫!你会登高,谅姑娘不能登高也。”将金莲一纵,上了房子赌斗。骆宏勋跳在这厅房屋上,鲍金花随在这厅房屋上;骆宏勋纵在那个屋上,鲍金花也随那个屋边:计房也跳过了四五进,到了外边群房。真个好一场大斗,刀去剑来,互相隔架,有诗为证。诗曰:
刀剑寒月耀月光,二人赌斗逞刚强。
宏勋存意惟招架,鲍女怀嗔下不良。
且战且走,骆宏勋低头望下一观,看见房后竟是空山,只见山上茅草甚深,自想道:“待我窜在草内隐避,令他不见,他自然休歇。”遂将脚一纵,下得房来。且喜茅草虽深而稀,遂隐于其中。鲍金花才待随下,心内想道:“他隐于内,他能看见我,我却看不见他,倘背后一剑来,岂不命丧他人之手?”说道:“暂饶你这匹夫一死!”见他方从房上跳进里边去了。
骆宏勋步出草林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!”欲待仍从原房回去,又怕那个丫头其心不休。约略天已三更余,“不若乘着这回月色在此闲步,等至天明,速辞鲍老去赴杭州为要。”
但不知此山是何名色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