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花振芳、巴氏弟兄一众,自离了酸枣林,在路行程,也非止一日。那日来到定兴,已四月间。进了西门,已到马家店外,花振芳倒欲还寓在此,及今不过一个月光景,仍住他店内,他们必定认得,如何是好?倒不若迁于别处住店,恐不干净,不若寻个庙宇,便于行事,直奔南门而来。幸喜离南门不远,有一炎帝庙,甚是宽大,闲房甚多。花振芳进内与住持说了:“不过住两三日就动身,大大给与你个香仪,庙中道人亦赏他五钱银子。”住持同道人甚是欢喜,将后院三间大庙房与他们住。傍边又有三间敝棚,原是养牲口之所,槽头现成。花老一众将行李取下,搬入住房,十五匹骡子拴在槽旁,又将钱与道人代买草料。道人问道:“老爷们是吃素,还是吃荤?就在我们灶上制办。吃荤的那住房北首有一间,房内锅灶现成,请爷们自便。”花老见诸事便宜,甚为欢喜,答道:“我们有人办饭,只是劳你买买罢了。”道人应道:“当得,当得!”拿钱买草料去了。入庙之时,天方正中,众人在路上已吃过早饭,肚不饥饿。花振芳道:“你们在此歇息歇息,我先进城到任府走走,探探任正千消息。”巴氏兄弟道:“你进城去,我们在此办午饭候你。”
花老也不更衣,就是原来的样子,迈步进城,一直来到任正千门首。看了一看,不如前月来的那般热闹。站了半会,并无一人出入。心中疑惑,迈步进门,见一人在门凳上坐着打睡。花老用手一推,道声:“大叔醒醒。”那人将眼一睁,问道:“那里来的?”花老道:“在下山东来的。”那人仔细一看,认得是三月间来拜大爷的花老儿,便说道:“花老师又来了么?”花振芳道:“前在此厚扰,今特来谢谢大爷。敢问大爷可在家么?”那人道:“不在家,今早赴王府会饮去了。”花老道:“那个王府?”那人道:“是家爷新拜的朋友,乃吏部尚书公子王伦王大爷家。”花振芳道:“大娘在家么?”那人道:“大娘有五日不在家了。”花老道:“娘家去了?”那人道:“不是的,在王府赴宴。”花老道:“既是赴宴,那有五日不回之理?”那人道:“花老师,你不晓得,朋友有厚薄不同。家爷与王大爷相交甚契,先前也是男客往来,这半月光景连女眷也来往了。”花老道:“他家那王大娘也至府上来否?”那人道:“闻得说王大娘有腿痛之疾,难以行走。家爷备席请他,他不能来,所以请我家大娘过去陪伴顽耍,不肯放回。大约是男子相厚,女眷也就不薄了。”花老道:“府上大叔好多哩,今日怎不见人出入?”那人道:“有是有十来个,跟大爷去了两个,其余见大爷一见而已,大爷一去一日,更深方回家中,无事都去闲顽去了。”花老道:“既大爷不在家,在下告别。”那人道:“老师寓在何处?家爷回来,我好禀知。”花振芳道:“方才到此,尚未觅寓。大爷回来,大叔不禀罢了。”那人道:“倘大爷闻知,我岂无过?”花老道:“不妨。即我会见大叔,亦不必提,大爷怎得知道?”看官:你道花老因何不肯对他说寓所?恐弄出事来,连累炎帝庙的和尚,故不对他说。辞了那人,照旧路回寓。一路上想那门上人的话,“一定是骆大爷主仆二人起身之后,百无禁忌,王伦假托妻病,将贺氏接在家中,夤夜畅乐。任正千好酒之人,不知真伪,而为之昧焉。我今不来则已,既来了,必将奸夫淫妇与他一看,任大爷方信为实,骆大爷之冤始白矣。适言更深方回,我亦等更深时分,不使人知,悄悄入他家内,约任正千同到王家捉奸。”算计已定,来至寓所,巴氏兄弟早将晚饭备妥,共是三桌:巴氏弟兄同花老一桌,寨内十人分两桌。他寨内规矩:有客在坐,则分上下,花老照旧同坐,其余分立两旁;若无外人,则不分尊卑了,皆同坐同饮。今寓中皆自家人,所以办三桌,一室同饮。闲话少叙。
众人用过饭后,各自起身。花振芳照旧闲坐,谈论任正千之事。那十人喂料的喂料,垫草的垫草,各办其事。不一时,天已起更,又摆夜酒,也是三桌。饮酒之间,花老道:“我们今番盘费无多,事宜急做。今晚我急进城相会任正千,看如何做法,我们好速速回去。不然,盘费用完,又要向人借贷。”巴氏弟兄道:“姊夫放心前去,盘费之说,放在我弟兄们身上,不必焦心。”时至二更,谅任正千亦自回家。花老连忙打开包裹,换了一身夜行衣服:青褂、青裤、青鞋、青搭包、青裹脚。两口顺刀,插入裹脚里边,将莲花筒、鸡鸣断魂香、火闷子、解药等物,俱揣在怀内。外有扒墙索,甚长,不能怀揣,缠在腰中。看官:你说那扒墙索,其形如何?长有数丈,绳上两头系有两个半尺多长的铁钉,逢上高时,即一手持钉,一个照墙空插入,一把一把登上;凡下来时节,用一钉插在上道,绳子松开,坠绳而下。此物一名“扒墙索”,一名“登山虎”,江湖上朋友个个俱是有的。花老收拾完全,别了众人,直至城,门已闭。花老将扒墙索齐同取下,依法而行。
进得城来,满街上梆响锣鸣,栅栏关闭,不敢上街,自房上行走。及到任正千家,亦不叫门打户,从屋上走进来,直至任正千家,并不见一些动静。又走进内院,天井中忽听呼睡之声,潜近身边。此时四月二十上下,微微月色。仔细一见,竟是任正千在房门外放了一张凉床,带醉而卧,别处并无一人。花老用手推之,推了两番,任正千朦胧之中问声“那个”,仍又睡了。花老点首道:“怪不得其妻偷人,久自不知。今将他扛送江河之中,他亦未必知道。”又用手着力一推,任正千方醒,喝声“有贼”,将身一纵,已离床五七步之遥。花老低低说道:“任大爷,不要惊慌,我乃山东花振芳也。若是盗贼,此刻不但将他银钱偷去,连你性命都完了。”任正千听说是花振芳,虽月光之下看不明白,声音却听得出,于是连忙问道:“大驾几时来此?夤夜到舍有何见教?”花老道:“大爷不要声张,在下昨午至贵处,连夜到府来救你性命。”任正千惊问道:“晚生未作犯法之事,有甚性命相碍之由,老师何出此言?”花老道:“骆大爷到那里去了?”任正千道:“那个轻薄的畜生说他则甚。”花老道:“好人反作歹人,无怪受人暗欺。”遂将王伦、贺氏通奸,书房相戏,反诬他轻薄,无奈自缚跪门,不辞而去说了一遍。任正千笑道:“此必骆宏勋捏造之言,以饰自己轻薄之意,老师何故信之?”花老道:“因怕你不信此言,故我夤夜而来,与你亲眼一看,皂白始分,而骆大爷之冤亦白矣。我也知令正夫人在王家五日未回,此刻正淫乐之时,谅你武艺精通,自能登高履险,趁此时我与你同到王家捉奸。若令正不与王伦同眠,不但骆大爷有诬良之罪,即老拙亦难逃其愆矣。”任正千被花老这一番话,说得有几分相信,答道:“我即同老师前去走走。”花老将任正千上下一看,道:“你这付穿扎如何登得高、上得屋?速速更换。”任正千自王家回来,连衣而睡,靴也未脱,衣也未卸,花老叫他更换,方才进房脱了大衣,穿一件短袄,褪下靴子,换一双薄底鞋儿,把帐竿上挂的宝剑带在腰间,走出房来,同花老正待上屋,只见正南上火光遮天。花老道:“此必那里失火。”将脚一纵,上得屋来。那火正在南门以外,却不远。花老道:“不好了,此火正在我的寓所。大爷少停,我暂回南门一望即回。”任正千道:“天已三鼓,待老师去而复返,岂不迟了?即老师行李有些疏失,价值若干,在下一一奉上。”花老道:“大爷有所不知,老拙今来一众十五人,骑了十五匹骡子,皆是走骡,每个价值一二百金,在南门外炎帝庙寓住,故老拙心焦,不得不去一看。”任正千道:“既是老师要去,回来快些才好。”花老道:“就来。”将脚一纵,从屋上如飞而去。任正千坐在凉床上细思花老之言,恨道:“如今到王伦家捉住奸夫淫妇,不剁千刀,不趁我心!”在天井中自言自语,自气自恨不言。
且说花振芳来到南门,见城门已开,想道:“自必有人报火。”遂跳下出城,举目一看,正是火出于炎帝庙中,真正利害。正是:
风趁火势,火仗风威。
却说花振芳急忙走到跟前,见救火之人有一二百人,东张西望,不见一人,想道:“难道十四个人,一个也未逃出不成?”正在焦躁之际。
也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